三叩门声响起,恰好伴着鸱枭的怪叫,吓得轶青险些叫声来。两手忙匆匆束发,边“就来!
刘娘家中孩多,如今没了她的禄米,她官人无奈,因生的女儿王闰娘一副好嗓,就把她买了官,好养活余六张嘴。虽则本朝与前朝不同,那种“婢贱人”类同“畜产”的规定被删去——婢是雇佣来的,不是主人可购买的,也不可随意打杀贩卖——但这一规定唯独不普及至官、家一层。是以明安府凡中之,「不重生男,每生女则护如捧璧擎珠」,只希望日后卖的一个好价钱,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。
或许……她该借机逃去——
轶青时年十六,少不更事,以为女既可在市井中经商开店,从事纺织、刺绣、掌厨等事,自然也可以在工匠中任个事的,也好多些薪俸。谁想,此言一,室中一静,杨大人首先笑:“官家莫怪,温少监忒说笑。” 官家闻言也笑:“升这位刘娘都,往后还要升成主簿、司丞吗?罢了,赏衣粮双俸。不为例。” 轶青灰土脸被杨督官一顿数落,自不必讲。
轶青回家,闷闷不乐将这事与病中的父亲说了。父亲叹气,摇咳:“你妈妈的本事比爹爹,最后也只是个锦工……但若只不能官,其实又有什么要紧?爹爹要你男……哎……人难,女人难上加难……”
次年晚,刘娘生了她的第七个孩,但她再没回锦绫院。轶青听其他女工说,刘娘岁数又长,胎象又不好,如轶青母亲冯氏一样,血崩死在了产床上。
只是,她已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来看。回归了女的份,别人未必会把真正的她当作一个人来看。更何况,她犯的可是欺君之罪。
姑娘们在宴席上看来笑容灿烂,漫歌闲舞,佐酒侑觞,即兴唱和文人墨客以她们为灵所作的词赋,装了无数官场筵席的门面,最后却未必能得善终,被纳作妾的寥寥无几。时官虽得歌舞佐酒,却不得伺候枕席。闰娘说,曾有官薛氏被坐与杭州知府事通,笞毙而未承伏;而那知府事后官至光禄卿、集贤院学士,卒年近八十岁。
轶青细细地想这话。平民女虽不似门贵女般要裹脚束腰,也可经商工作,但稍一留心便会发觉,富商家的女儿们的商业活动全是居中指挥,不会亲自冲到第一线去;只有那些无可奈何、迫于生计的穷苦女才会来经商,且并不似男一般有指望通过经商发家致富的野心。轶青曾问卖酒的曹婆婆,老妪叹着气:“若非迫不得已,哪个愿意抛面去市摊上经营?温公在里事,不知市上的凶险狡诈,又要提防主市司的刁难,又要忍受游青年的调戏、泼无赖的扰。说到底,作为女经商更加艰险危难啊……”
轶青想起了军营外女人的哭嚎,想起了两月前那晚玉熙抬的席里发的呻声。那个斛律昭显然看了她是个女;既如此,他为何不挑明戳破?为何不治罪,反而还许了她去五胡城?
轶青衣袖,她这才反应过来,忙跪谢恩,:“官家天恩!只锦绫院一位刘氏娘,与臣一研织的这幅天华如意锦,臣斗胆为刘娘请一恩旨,若能升格个都匠,替了臣的职位,刘娘必蒙天恩浩,不负天洪恩。”
轶青这才真正明白:一个社会角上的男的份,许是爹爹给她最好的礼,也是爹爹力所能及对她最大的保护。
女的份,是她早晚需要直面的,无可逃避。
闰娘被调离明安府去杭州乐营前,轶青去瞧过她一。闰娘垂泪:“日日过客如云,华装盛典,无时不开宴,望顷刻之适不可得,年老衰方得籍从良。又教习严苛,稍有谬误便打骂责罚……”
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,她藏在男人的壳里,摆脱了墙大院、深闺绣阁的束缚,逃离了夫权族权、典妾卖女的威胁……她依靠着男人的份,在社会上了二十年真正平等的、神意义上的人。可现在……
更有许多文人客诗词,如「纤手搓来玉匀,碧油煎黄深」或「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」或「雅负倾城姿,来为倚市态。人得贱视之,自是妾之罪」——看来是同女店家,实则是带着一种审视、玩味的目光,一种上打量的猎奇心态与德评判来看待她们,意淫各种女的神态,或羞、或为难、或明、或泼辣。如轶青这等扮相隽秀的,女织工们有时偷偷瞧她,有时候小声言笑,却没一个敢明目张胆地摸她、敢当众议论她的长相。试想,若行商的是些男,会有人来评判他是否纤手、面容是否似月、皓腕是否凝霜吗?
“笃、笃、笃——”